我的伊犁河
郭文涟
在我儿时的记忆中，伊犁河是一条宽阔丰满温柔的河流。
有一年春天，我随父亲来到伊犁河畔，第一次看见了气势磅礴的伊犁河，它从茫茫的天际间排山倒海般地款款涌来，层层的波浪一浪推着一浪，浩浩荡荡地从我的眼前流过，向远方奔泻而去；而远方也是苍茫一片，一片片的芦苇，一丛丛灌木野草在遥远的天际里微微摇曳，时而有一群一群的鸟儿贴着河面飞翔，有风清凉地吹过来……
记得那时，父亲单位里不知从何处引来一台挖渠铲泥机，停在河南岸一片平坦的草甸子上。只听一声马达响，那挖掘机便伸出一个个铲子来，像舌头像牙齿，一铲一铲地向那潮湿的泥土挖下去，旋即便盛满了一铲一铲的土，缓缓地高高扬起，一会儿平坦的草甸子上便堆起了山包似的泥土。转眼间，一条规则整齐，深一二米、宽约一米的水渠便挖成了。挖掘机边挖边向后移动，一两个小时过去，水渠便延伸了几十米。我想，倘若在河岸边扒个豁口，伊犁河水便会像开了闸似地奔涌而来。我问父亲这挖掘机挖渠做什么用？父亲说，用来引水浇灌干枯了的农田庄稼。
父亲的话，我似懂非懂，但却牢牢记在了心里。
看挖渠看腻了，我便又去坐那来回摆渡的大船。父亲怕出事，从不叫我单独乘船。我趁父亲忙于挖渠无暇顾及之时，悄然跨上了那摇来摆去的渡船。那船很大，平平坦坦地能放二三辆解放牌卡车，汽车一爬上来，船便上下左右晃悠一阵，尔后才渐渐地沉稳下来。那毛驴车、两轮马车和无数穿着蓝衣服灰裤子的人们，则穿插站立在空隙处。河两岸有两根又粗又长的钢丝缆绳紧紧地拴住大船。船的中间有一根长而硬实的摇橹沉在水里。船欲开时，有几个膀大腰粗的汉子同时朝各自的手掌心吐两口唾沫，揉搓两下，尔后抱着橹，一起大吼一声，船微微震颤了几下，那橹便完全浮出水面，汉子们一边喊着号子，一边奋力地摇着船橹。一会儿，船渐渐离开了岸边，那拴在钢丝绳上的滑轮便发出“丝溜——丝溜”的响声。
开始的时候，我感觉不到船在行驶，只是看着离岸边越来越远，才知船已在河里飘着。这时向河的上游望去，伊犁河龙蛇一般地从苍苍茫茫的天际里伸展出来，那天际之处是何方？我不知道，没有人回答我；向下游望去，伊犁河又如莽蛇一般向暮霭沉沉的云雾深处奔涌而去，那云雾深处又是何方？是大海吗？我心里自问。那时候我似乎感到，人世间最伟大的河流就是伊犁河了，你看它是多么宽阔多么绵长多么神奇多么令人着迷啊！
那一年我五岁。自此后，伊犁河成了我最向往的河流。十一二岁时，逢暑假日，我便约院里的小伙伴一起徒步来伊犁河边玩耍。
那时，伊犁河北岸仍比较平坦，有细沙均匀地在水的冲击下闪闪发亮。我和小伙伴或是钓鱼，或是打水漂，或是游泳。鱼是没钓上几条，倒是有一次摔排钩，不小心把自己的小拇指划出一条深深的沟来，鲜血直流，疼得我直流眼泪，用嘴使劲吮着受伤的手指。回家后自然不敢跟妈妈说是如何伤着的。几日后，伤一结痂，掉了，便又来到伊犁河边。那时，伊宁市巷子里渠水多且清澈透亮，我已在七八岁时学会了游泳，但在伊犁河游还是有点胆怯。先是在浅滩处游着，看到那维吾尔族小巴郎乘船至河中央，然后鱼跃似地跳入水中，自由自在地游着，煞是羡慕，因而也渐渐向河中心游去，但终究不敢游远，怕游过去游不回来……
现在想，我那时也真够胆大的，倘若被父母知道了，非打断我的腿不可。只是我又想，那个时候的伊犁河宽阔而水流量充沛，它不急也不躁，沉沉稳稳的，是河两岸数百公里数百万亩的沼泽芦苇所致吗？是那时伊犁河自然生态环境依然保持完好的缘故吗？
1971年夏天，我家搬离伊宁市，我再没有在伊犁河游过泳。后来我听说伊犁河成了暴躁之河险恶之河，即使水性再好，也有可能被吞噬掉的。那个来回摆渡的大船也在伊犁河大桥建起来后永远地消失了。可也就在这一段时间，我知道了许许多多有关伊犁河的历史故事和神奇的传说，知道了我心目中的英雄——一代天骄成吉思汗是怎样率领着他的蒙古铁骑，在这里饮足了清澈的伊犁河水，浩浩荡荡地向西疾驰而去，横扫整个欧亚大陆……
十年前，我掉头东去，彻底地离开了伊犁河。然而当我在外漂泊的时候，我日思夜想的依然是伊犁河。伊犁河以神奇的力量，将在外漂泊整整二年的我拽了回来。
可是，当我再一次面对伊犁河时，伊犁河已面目全非：河北岸已不再是平坦的沙滩，河南岸也难见丰润广袤的草甸、沼泽和芦苇荡，河水也已不再温柔而宽阔。汛期时，它泥沙滚滚，浊浪滔滔，吞噬着大片良田土地；汛期过后，它则成了小桥流水一般，一点脾气也没有了。有人说，伊犁河过去是母亲之河，一年四季丰满宽阔平稳地缓缓流淌，而现在则像是患了病的人，汛期时，它暴怒的像一个东倒西歪横冲直撞蛮不讲理的醉汉；汛期后，它又像一个刚刚学会走路的乖孩子，在这个河湾那个河汊子，悄然地把吞噬下来的泥土往自己身上抹。
2001年夏天，当我参加伊犁河流域的生态环境调研时，才知道原来伊犁河上游大片原始森林、河谷林被砍伐殆尽了S，植被裸露，泥沙俱下，雪线上升，水量减少；中下游数百公里数百万亩沼泽芦苇已变成了故事传说，难见踪影……
从那以后，每每风急雨骤的夜晚，我总觉得伊犁河是一位被羞辱了的雄性男子，它在疯狂地肆虐报复着什么；又好像感到，它仍然是一位慈祥的母亲，只不过它是一位受到伤害泪流满面的母亲，它在哭泣着呐喊着，但又无可奈何……
啊，我的伊犁河哟！
2003年元月8日
